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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民是正在到来的政治主体吗?

作 者:陆兴华       来 源:《社会学家茶座》(济南)2011年第4辑期第38~49页
  

  【作者简介】陆兴华,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欧洲文化研究所副教授(上海200092)。

  一、综合

  网民似乎是“工业无产阶级”、“产业工人”、“依附者”、“第三世界的受苦人民”、“贫下中农”和“认识无产阶级”等等概念之后对集体政治主体的一个最新称呼。网民是作为正在到来的革命主体,也就是“无产阶级”的一种先期症状,出现于我们的虚拟空间里的。它是对于“无产阶级”这一政治主体身份的怀旧或哀悼。

  马克思曾对正在到来的革命阶级也就是无产阶级作过政治经济学式描述,后来出现的关于革命运动的领导主体的各种描述,都是从那个原初的工业无产阶级描述原型中一步步挪用、位移下来的。从马克思说的“工业无产阶级”,一直滑到了列宁说的“产业工人”,到葛兰西说的“依附者”,再滑到法侬说的“天底下饥寒交迄的人们”,再滑到毛泽东所说的“农民”,然后就是滑到了我们今天说的“广大网民”上。在这两个世纪以来的关于革命运动的领导阶级的叙述里,那一领导阶级的集体主体位置其实一直是空着的。网民填补了这个空白吗?依然没有?

  我们不得不说,在今天,网民依然是作为“无产阶级”缺席后的一种症状出现的。无产阶级仍然滞后了,上来的,依然只是网民,或者说竟然是网民。网民还是一个没有明确染色体的阶级。它是一种智识上的团结(intellectual solidality),是一种阶级与身份的多重体(multiplicity)。它是一个内杰里和哈萨克特所说的“诸众”的暂存格式。它也还只是一个正在到来的“人民”的壳,有待被填充上一种全新的政治意识,需要被继续启蒙,须提高其政治觉悟,在政治实践中成长为领导主体。它只是“无产阶级”的幽灵形式,是飘荡在网上的“无产阶级”之回声。

  所以,网民是一种流亡于网上的残存的无产阶级,是无产阶级在全球景观国家装置内的新的存在形式、漂浮形式。它仍只是一个无阶级的集体主体?它并没有发展和壮大于阶级斗争实践。它的声音萦绕在交互界面,最终被夹在了那里,自我回响着。

  在本体论上讲,网民还不是一个独立的主体,而只是一个parasubject(附体),不是本体形而上学式的独立存在。它只是一种依附学式的存在者a paraphysical being(见Baudrillard《论处于其深刻迷幻中的世界》一文)的存在。它是一种自反的恐怖主义主体:是我们身体上的否定力量被驱赶到网络的黑暗迷宫中,然后返身向我们自己报复的一个“负主体”;它只是我们抽向自己的一道鞭子。“网民”是我们作为大众媒体观众的舆论的反面,是回荡于大众媒体里的主体幽灵的回音:我们只会拍手、喝彩和笑,我们的说话位置被驱赶到了网上,网民的声音有点像喜剧节目里的“罐头笑”;网民是我们到网上去认领的主体发言位置,我们是事后去追认网上那些被说出的话语的。我们自己其实并没有说,网民能比我们自己说得更好、更有道理。我们是被逼到了网上去说真话的?只有在网上我们才能说真话了?谁逼的?是暴君,还是大众媒体?

  所以,网民也是一群围观者:他们围观自己的话语,围观大众媒体,只是大众媒体内的看客。如德波尔所说,他们是在景观中批判景观的人。为了批判得有力,他们毫不犹豫拥护着景观来批判景观了。社会学家卢曼认为,大众媒体是将观众当做内置的;媒体是要让公众和“网民”之间达到意见的不分上下,至于真理和真相,大众媒体其实是最不关心的;网民就是网络内置的观众;没有网民就没有网络了;而网络(大众媒体)代表的就是网民的声音(《大众传媒的现实》,英文版,第104页)。在公众和大众媒体之间出现了过去一直被排除的第三者。网民是寄生于公众与大众媒体之间的,是两者之间的墙头草。网民是在节目后偷看公众是如何观察节目里的观察者的,然后来回看自己是怎么在背后观察别人的观察的,以此来取得自己的发言位置的(同上书,第60页)。网民的声音是从大众媒体其他地方偷听来的声音。网民与大众媒体的观众是同谋。网民是第二层级的观察者,他比他所观察的节目里的公众更聪明,但较少动机,更机会主义,更polarizing(有意一执两端来制造对抗),更divisive(以制造分裂来加强表面效果)。

  网民受到这样一种网络上方便面式的意识形态的统治:选择总比不选择好,参与总比不参与好;选择许多的立场来抵抗和反抗,以为汇总后,总能形成一种各种拯救使命之间的彩虹式的政治联合,像比尔·盖茨的基金会所昭示的那样。

  网民的思考方式是一种野性思维,生产出来的是一种具体的感性的思想。网民的帖子不是哲学、论文和社论,而是音乐的片断,录像的片断,和破碎的姿势、态度、立场的锦缎;他们提供的是一种饱蘸着利比多和肾上腺素的hypertext(高文本/饱和文本)。他们的话语和文本是像爱森斯坦的电影那样的东西:它大胆运用智性蒙太奇(intellectual montage),使两样遥远的东西撞击,产生震惊效果(见齐泽克《网络空间,存在之不可随之关闭》一文)。网民话语向我们演示,在交互界面上,人类语言成为黑客行为的工具后,将能产生多大的颠覆性和超验性。

  网民是交互空间里的一个漂浮的主体。他是一和被抛的主体,来自一个不透明的lebenswelt(生活世界),进入到了interface之后,他的作为就是一种典型的bricolage:他所做的全是试错、同步模拟,并不受前设的原则的指引,也不受我们后到的分析的影响。他只以“界面为价值标准”,作为他的最终依归。他一去不回头。他成为一个全球漫游者(global trotter),日常地寄生于网络上。

  他是典型的海德格尔所说的“被抛的主体”:他被抛入新的坐标,而这些坐标不再受任何清晰的普遍法则的调控。他就像一颗跳棋一样,每一步都将自己置入新的冒险中,情景时时在变,只有他自己没有变。从这个意义上说,网民就是由这样的被抛的主体的话语位置联结而成的身份网络,网民是一个网络内的意见陀螺。

  网民政治的性质,很类似于virtual sex;网民政治的特点,是其逃避身体的介入,避开一切身体暴力,企图进行一种无身体的政治。网民政治是对我们传统意义上的representation式政治的极大挑战。但也正因为其虚拟,网民政治始终也只是一种玩票式参与:

  a:我其实不是这样激进和抵抗的,但我想逃避一下,或者,作一下反抗也好;我不是出于自己的官方身份和阶级觉悟要来介入和反抗的,而是一种先已逃避的方式,来介入和反抗;他的政治行动是吊诡的。

  b:只有做网民时,才是真我;社会生活里,我的正式形象其实没有这么鲜明和壮烈,平时的我是不敢揭露这么多真相的。我的screen persona远比我的real-life person要高大得多。(齐泽克:《关于网络空间,心理分析能告诉我们一些什么?》)

  越在网上轰轰烈烈,他的肉身政治就越疏离。

  在网民身上,政治成为一种网上的面具游戏:我们不知道是取他的哪个真我作为他的政治主体身份了,网络身份会不会架空和抽空了他的官方身份呢?我有更激进的网络身体,但我是不将这个身份当真的,大家不是最终以我的签字后的立场选择为准吧?

  我们知道,在虚拟空间中,sex成了这样一种东西:在VR里做过,这样,在真实生活中就用不着再做了;虚拟地来做,就预先克服了禁忌和羞耻。网民的政治会不会也成为这种不着身体的投身和献身呢?

  所以,网络政治之暴力,也就相当于到网上去强奸我的聊天伙伴,是阿多诺所说的压迫式的脱崇高(repressive desublimation):在政治论争中不受牵制的sadomasochistic(自—他虐)式暴力和主导意志,被施加到了自然语言的运用中。周立波式的微博语言就是这种压迫式的脱崇高:因为没有了公共空间里的政治编辑,没有规范之禁忌,所以也就没有悲壮了。政治论争最终就像瘪三式的娱乐明星与其粉丝干架一样。网民的政治最终只落实为这种虚拟的强奸;越无界限,就越暴力,但也更表面和肤浅。由于没有了那个大他者的压制,因此,才会在自然句里都发生语言强奸。在这里,哈贝马斯的自然语言交往伦理作为公共空间里的交往理性法则这一看法受到了严重质疑。

  网民的身体和主体的关系,如何来统计网民的人数以便来代表?很困难,甚至不可能。在网民群体里:

  (1)一个身体内有很多个人;

  (2)一个身体之外有很多个人;

  (3)一个人里面有很多个身体;

  (4)一个人之外有很多个身体。(齐泽克:《网络空间,存在之不可随之关闭》一文)

  网民在数量上大于公众。网民数量无法获得客观统计。网民的发言的统计学意义,只能被事后追认。

  一个人在他的身体之内和之外可以有许多个主体;一个人可以用不同的马甲来代表他的不同政治立场。在马甲面前,投票和统计变得没有了意义。马甲是我背上身的;但它既代表着我,又控制着我。马甲是拉康说的主体的“本我(ego)”,我们通过不承认那个本我,来接受那个本我。马甲最终成为对我的惩罚:我的本我也不是我了,我是死也不肯承认我真的就是我的马甲的。这是我作为网民必须付出的代价:我的主体离心(decentrement)、失去了中心。网民政治是一种马甲政治。

  马甲政治的本质:通过不承认自己的主体地位来拼命强调它;先已取消来强调,通过隐身来突出自己。这是西方资本—议会政治的本质:代议制里的选民其实也都差不多,政治暴力变成网上的不着一丝创伤的斗气式的相互恐怖。

  马甲是对于主人(那个给我们带来象征和意义的大他者)的悬置。在网上,人民由马甲来构成了:法官本来可能是一个懦弱但贪腐的人,但一戴上假发,身上就马上发出一种正义的威严。网民也是如此,马甲是他的假发,是他的假肢;他是蝙蝠侠,只有戴上假发(马甲)的那几分钟里,他才是威武的。

  来看一下对于网民的政治主体地位的评估。他的正式的法律地位是:他暂时还没有被法律取缔,他没有被拒绝这些他正在用的权利,他的地位是一种双重否定下的暂时被肯定。实名制是对它的最终威胁。它的政治效力终止于实名登记。

  他只是一个偏缺的客体,法律支持不了他,但也管不到他。他是处于交互界面上的存在,是夹在现实与大众媒体之间的inter-subject。

  他以版本形式存在;他是马甲式升级的;他的每一版本的政治在场,都是虚拟的;他是次次都为某一立场量身定做的版本。在另一个立场面前,它原来的主体地位就变了,就必须取一个新的版本。他整个主体政治地位从一开始就是被吊销的,我们只是在谈论它在这一立场上某一主体版本而已。

  马甲是没有真正的主人的。所以,也就没有人来告诉它应该有什么欲望。它要等到下一个它要黏附上去的立场出现,才知道如何来裁剪自己。

  网民作为一种政治主体,他是比尔·盖茨所捏造的无摩擦的资本主义(friction-free capitalism)式的意识形态里的典型的公民/法人形象。网民是一种在政治上上了当的主体:其社会地位的特殊性被全盘抹杀,自由的言论掩盖了创伤性的社会对抗和权力关系。网民再也不能通过阶级斗争来完成其政治目标。他作为数码式的无染色体无产阶级,被赶进了交互界面,成为黑客帝国里勇敢但绝望的斗士。

  二、分析

  巴迪厄的主体理论眼光下的“网民”:他认为主体只是真理过程的一个节点,主体只是位置,是由不同时代的人来入位的;不同时代的政治主体位置之间是打通的、可互换的。最终,处于明确地不同的政治阵营和主体位置中的所有个人,都是可以互换的:活着的人可以替换死去的人。(《事件与真理》,英文版,第26页)主体位置是有限的,个人的数量却是无限的。

  巴迪厄认为,身体和语言之外还有真理,真理的位置是由到来的政治主体来认领;先有真理,再有主体。每一个个人都等同于他所作的政治选择,这种政治选择就是主体的位置,是这个政治选择成就了一个政治主体。每一个政治选择都通向一个政治主体。不作选择也是一种选择。不作选择的,是看客,网民可能就是这样的看客的集体。

  网民是这古今以来的所有政治主体位置的集合呢,还是将网上的许多主体打包,这一会儿放到这一主体位置上,下一会儿放到另一主体位置上?而且,网民是这一新到来的集体政治主体吗?巴迪厄认为,我们说主体时,其实是指这样三种:

  主体1:经验的语境,自反和非自反的自觉分配的图式;

  主体2:道德范畴:有主体,是为了将别的主体看做、用做主体;

  主体3:意识形态虚构,国家通过主体这个名称来指认个人。(同上书,第56页)

  很明显,网民作为一种政治主体是不在这个主体三角内的。网民似乎不在巴迪厄所判定的主体范围内。据此我们可以认为,网民不能被认为是全整的政治主体身份。

  什么是革命主体?笛卡尔到胡塞尔所说的“主体”,到了尼采和海德格尔那时代已变得稀薄,到了“诗人时代”,也就是荷尔蒙尔德林和策兰的时代,我们所说的这个主体的内存已很莫须有。我们的主体是碎裂了。那么,巴迪厄问,我们今天还能指望一个什么样的主体来思考,来行动,来获得政治觉悟呢?

  当代个人的主体位置不是先有,再去守,而是仍有待生产出来,由个人去入位的。个人常常是半入位(interpellater)于某个主体的。这样一个半入位、半觉悟的当代的跛脚主体能思考出一些什么来?

  对此,巴迪厄认为,我们不得不这样来看:主体是真理的本地的或有限的地位;主体是就时就地地出生的:不是先定,也不是构造的,而是因事件和真理而临时出生的。真理总是事件后的真理,主体是由这一真理而产生或被召唤到的。主体既不是结果,也不是源头。

  在政治上,这意味着,先有理论,再有革命,再有真理,才有主体。也就是说,我们传统上发出的关于革命主体来自哪里的列宁和毛泽东式的设问,还可以改进。我们不问:谁将来闹革命?我们问:这样的真理事件已发生了,那么,这过程接下来会冒出些什么主体来承担这一历史使命?

  列宁和毛泽东的革命主体?列宁或毛泽东作为一种革命或理论的主体?哥达尔的电影《一切都好》里有这样一句台词:“我们的敌人说,这个社会里,毛(泽东)太多了!我们现在要让他们看看我们这许许多多的毛泽东!”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是革命真的到来了。这句台词有两种意思:许多人到了毛泽东的革命主体位置上,或者,许多人个个成了一个不同的毛(泽东)。革命成功时,许许多多的人成了毛泽东。

  “列宁”就是十月革命加列宁主义,与“列宁”这个名字所指称的身体关系不大,“列宁”就是一个革命主体。先有十月革命和列宁主义,才有列宁这个“主体”,这个主体是事件后来承载这个事件所启动的真理的,是来给我们的忠诚带来方向的,是要给我们的信心带来安放的位置的。(巴迪厄:《论最终已无对象的主体》一文)同理,“毛泽东”是那个将世界革命带到新的高度的革命主体位置。

  主体只是国家、运动和人民中的一个环节。法理学家施密特认为,国家、运动和人民是政治联合的三个元素。国家是静止的政治状态,是各机构官职构成的装置,人民则是不政治、非政治的,是暗中消长,受运动保护的。运动才是真正的、最有活力的政治元素。

  在当今还是在今后,民主衰弱之后,只有运动来使人民政治化,使他们投身政治。革命家和纳粹都懂这个道理。新政治的实体是哪一个呢?是人民,还是multitude(诸众)?求诸人民?在国家统治装置正日益使它成为人口和生物生命的同时,如何使其政治化?如何使人民到来,使某种全球无产阶级成为我们新政治里的革命主体?

  民主不振,则运动四起。各种各样的社会运动到底要将我们带向哪里?要先设想怎样的一种新政治,这些运动才有奋斗的目标?这是我们现在必须细想的事儿。

  网民是人民被驱赶到了虚拟空间呈的状态。人民无法借助于运动,人民的躯壳也丢了,成为一种回音。

  网民需要多久的启蒙或才能获得“足够的(政治)意识”呢?在内杰里和哈萨克特之前,从马克思的“无产阶级”以来,我们已见到了许多的革命领导阶级的候选人。仿佛是,由于从来没有大规模的工人阶级的出现,对于革命主体的寻求,是对于马克思当初给出的这一“无产阶级”的原意的不断的重新追溯和全新期待,中间产生了一系列的也许将是无数的候选身份,“网民”是我们所期待的一种最新的革命运动的领导阶级的候选人身份。

  网民只是一张新的壳。用来充实它的新的政治觉悟在哪里呢?

  网民是将要到来的全球文化大空间里的诸众?它是最终的革命主体的前奏?内杰里和哈萨克特在《帝国》中预想了一个德勒兹式的帝国,“诸众”是斯宾诺莎式地内在于其中的,它会习得一种“足够的意识”,来变得政治。“诸众的行动如何来变成政治性?”“只有当他们的行动直接地、带着足够的意识与帝国的压迫对抗时,他们的行动才变成政治性的。”(内杰里、哈萨克特:《帝国》,英文版,第399页)

  消费—民主人无餍足地吞噬商品、人权和电视景观。资本主义的利润法则就是靠着这些人的胃口来统治世界的。谴责一种经济和国家系统,那是在要求改造它。但谁可以来这样要求呢?不就是那些责备没有给他们喂饱的消费者或民主人。所以,我们得回到逻辑的开端。资本主义系统之恶,在今天是这系统统治下的个人的恶了。而最有罪者,是为了进一步作恶而不被追究于是就散布一些所谓改革之幻觉喂给消费—民主人的那些人。那些贪得无厌的民主—消费者,也正是那些被马克思和我们作反对金融寡头和国家寡头的人:你从中可以看到我们的事业令人绝望。形势发生了逆转,情形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糕。民主主体是生病的消费者了。

  资本主义制度的谴责者首先要面对的,首先是这些人,得先对他们的胃口,所谓的改革才可着手;鼓吹改革幻觉的社会管理者,实际是元凶,正如这些民主消费者是自己的消费暴力的受害者,前者的罪更重,是因为,他们利用了一种无法治疗的恶来进一步作恶,用别人身上的恶来作恶,利用民主之恶来作恶,所以,他们是绝对地有罪的。这才是一种民主的反人类罪行。

  这不是一种古典的无产阶级形象(失去的只是锁链),而是我们真的会失去一切:我们会被逼到成为一个抽象的、空洞的笛卡尔式的主体,失去了我们的全部象征内容,我们的基因基础也被操纵,永久地像植物人那样困于一种已无法在其中生活的环境里。所以说,我们实际上人人都在沦落为无产阶级(齐泽克《开始我们的开始》一文)。无产阶级正成为我们的集体形象:一种没有实质的主体性。我们是现实中的外插部分,我们熟悉的现实里外插进来那么多异质的东西进来,我们是pan of no part, nonpart,像朗西埃说。我们人人都生活到奥斯维辛集中营里,像阿甘本说。从这一无产阶级身份中识别出我们自己,认清自己到底成了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个巨大的伦理政治挑战。沉迷于中产阶级统治下的民主共识政治里,我们就只会抱怨,而无法有力地思考和行动。我们需要有力的理论激进地将我们拖出这种昏睡式的沉迷。

  我们网民,也就是网络社会里的有意见的看客。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只是观众,并不被指望先知道些什么,也不配去知道什么东西。我们是那些等着看明天会发生什么的人,是永远不会开始真正的行动的:这就是观众或看客或网民的状态(参见德波尔:《景观社会加评》,法文版,Ⅳ)。网民是需要找到自己的政治觉悟的前无产阶级。

  人民只有身体地在场,才能被代表,才能acclaim,才能喊万岁,让国王来统治他们,这是一种macho-sadist式的欲望,想被这样专制而不得,情急而语无伦次,这种欢呼就成为公共舆论。批判的将是网民,这样去欢呼专制的到来,也将是网民。(阿甘本:《统治与光荣》,法文版,第378页)没有公共舆论,就没有国家,没有万岁的欢呼,就没有国家。(同上书,第379页)但在现代国家内,人民身体被融于媒体中,没法呼喊万岁了,这时,大众舆论就是这种扭曲了的万岁。网民的声音是夹着这种“万岁”钻出来,回响于大众媒体的。

  德波尔让我们看到,这种万岁在当代成为图像,堆积为景观,商品和资本被兑换为图像,这个万岁被繁殖和播散为新闻联播和奥运会开幕式,成为周日足球联赛式的实况转播的大众教堂连祷。(同上书,第381页)网民只是夹杂在这一全球连祷中的一种有待被收买的不同的声音而已。

  诸众的思想和语言才是我们新政治的根据地。从诸众这一角度看去,迄今为止的政治作品,都还只是人类的蹩脚的制作。人类至今的没落,在于其将先人的遗产当做了使命,将经济当做了其最后的任务。(同上书,第280页)而没有一种身份,没有一种职业,没有一个作品,是可以穷尽人身上的力量的。

  个人通过思想这一人的集体智性,而回到诸众身上来思考和行动。人人通过思想而回溯到诸众身上的力量,来超越其所处的社会分工和政治共同体,来到与诸众的行动和操作。个人的身体与集体的身体是不分离的。我们个人的行动要求着那一诸众的到场,我们的作品也是为它而创制。诸众从来不是闲着的。

  人的作品要求着诸众,只有诸众才是那作品的作者。只有诸众才是政治的真正主体。它既是思想的主体,也是政治生活的主体。诸众是力量的类存在的形式(同上书,第318页)。诸众超越任何特定的共同体。应该用诸众来代替人民和共同体这样的说法。我们要的是诸众,不是网民。

  一切人和所有人只有一种共同的可能的智性。而且,我们应该像但丁那样坚韧,诸众是能够通过思想的力量团结一致的。人是都具有成为知识分子的思想的潜能和力量的。而因为这种思想的力量不可能光在一个人身上或某个共同体身上实现,所以,人类中必须有一个诸众,来让思想的力量完整地实现到它身上。人类不断想在思想上增长,先是扩展理论,然后是推进实践。这种智性的扩展和马克思说的普遍智性一定是指同样的意思。

  人民是正在到来的。诸众而不是网民,才是我们所期待的革命主体。

  去政治,就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以另外的一种方式去活、去说、去呼吸(阿甘本:《没有目的的手段》,英文版,第91页)。去做戏剧,就是在历史条件还未许可的情况,先学着去这样做了!哪怕是对文学作品的阅读,我们同时需要从文本的这种社会主导力量之网络中,和从我们自己的阅读之罪孽中解放出来。阅读是这样的双重的任务:读者必须同时去解放文本和解放自己。

  不是网上的政治热议,而是我们的激烈的戏剧和诗歌活动,集体身上流动的思想和思想的热力,才是我们重新获得新的政治能力的途径。诗性的诉说、优美的戏剧和有力的演说,而不是网上的灌水,才更有助于恢复我们身上的政治能力。

  三、总结

  网民是人民的幽灵,网民政治是现实政治的倒影。对于网民政治的希望,源于我们对于那种彩虹政治联合的幻想:各种代表、各种NGO、各种抵抗力量最终团结起来,就能把那事给办了,甚至在网上。

  网民是人民的多重体,网民政治是利益和权利政治的多重体。网上政治比现实政治是更退了一步。只有回到身体之语言的纯中介性上,去接受正在到来的思想的召唤,我们才能来重新定义我们所配有的政治和生命形式。网民政治是我们的抵抗政治的无奈的形式。

  对网民政治的前景的寄托,反映的是我们对于政治主体的哲学和理论认识的不足。巴迪厄认为,一个激进的革命政治主体位置,既位于战国的法家中,位于《盐铁论》中,也位于法国革命的激进平等思想中,位于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对于党内新资产阶级的滋长要求我们天天斗的立场中,已存在了几千年了,问题就在于新的政治参与者如何“入位”其中,这其实也是阿尔都塞的看法。

  网民非但没去入位,反而是离入位更远了一步。

  我们的激进的政治行动不应该只是去加入网络的集体游戏式的政治参与,而是通过集体重新学习着去使用我们身上的纯语言经验、体悟语言的纯中介性,用一种将要到来的思想,去思考政治和生命的新形式,在集体内汇成一股思想的力量。在这一关怀中,话剧排练式和诗朗诵式的语言使用,反而比大量的网贴更能唤醒网民的“政治觉悟”。

  网民政治不够,那我们应期待一种什么样的政治的到来呢?用恐怖来反腐败,用美德来反舒适。革命是用它们来实现自己的,革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不是我们玩革命的花招,而是接受它的洗礼。我们没法对革命挑三拣四,NGO式的关怀就是一种恋物式变态。巴迪厄认为,革命就是要列宁式和毛泽东式的passion for the real:不要在自己的政治选择前理论前退缩。而网民政治就是一种退缩。